圖片來源:二魚文化 http://www.2-fishes.com/Detail.aspx?BookID=E022&IndexID=01

     本書由國立中央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葉振富,即知名詩人焦桐主編。 內容分上下卷共收錄了26篇散文,作者包括日治時代台灣民主運動的先軀─賴和、蔣渭水,醫生作家侯文詠、王溢嘉、王浩威,原住民作家拓拔斯‧塔瑪匹瑪、名作家蘇偉貞、李欣倫等,藉由身分與角色的差異,我們可以同時閱讀到讀醫護人員和病患的觀點,加以對照並進一步思考醫病關係與醫療人文的可能性。

證的企圖與失落--淺評焦桐編《台灣醫療文選》

/吳易澄、吳易叡

    一本封面亮著人體的脊柱構圖,大筆俐落寫著「台灣醫療」的「文選」,這本由焦桐所編,二魚文化出版的散文集,就封面看來,似乎是出版社自許「人文工程」系列的豪情壯志下的產物。當然書一定要有人背書好看,這回封面印的是慈濟、成大與台大醫學院的院長「真情推薦」。

     以台灣為場域,以醫學為文本範疇來編輯一本選集,該怎麼挑選文章,顯然見仁見智。不過這本文選既然以「台灣醫療文選」為題,自然要面對一些無可逃躲的問題。譬如,這本書是不是會成為被傳唱得有點造作的「醫學人文讀物」,會不會成為醫學院校的通識教育教材。這般書名,將要如何擔負起為「台灣醫療」定調的重責大任?

    幸好,面對「醫療」,焦桐沒有被困鎖在「會寫文章的醫生」的狹隘想像裡,這本文選分做上下兩卷。上卷大多是醫生的行醫感懷,下卷則是病人的疾病經驗。在上卷中,有些作品的確是不得不提的,拓拔斯‧塔瑪匹瑪的文章,始終傳達著深厚的族群認同、偏遠醫療資源的反省,以及對環境正義的抗辯;《台灣媳婦的心願》,是蘭嶼行醫記當中的接生嬰兒的故事。長期活躍於社運的詩人醫生江自得的《眾裡尋他千百度》,書寫在醫途上義無反顧地衝刺,到轉彎歇息,體驗生命美學的過程。也有長期在後山服務的黃勝雄醫師,在《醫師的誓約與醫學倫理》一文中記錄了歷史上幾個重要的醫詩誓詞。

   不過上卷的文章選擇,似乎仍脫離不了以醫生的個體為本位的敘事方式,即使有我們所樂見的,打從賴和、蔣渭水的為文抗日(賴和《高木友枝先生》、蔣渭水《臨床講義》),到邱小妹事件等社會問題的梳理(李源德《白色巨塔裡的吶喊》),本書仍然只被框限在「歷史典範」、「人文表率」、「暢銷作家」與「醫界大老」的僵化標準裡。而這些標準到底能為「醫學」見證出什麼?又能與「文學」能夠游刃出什麼樣的干係?在對象的編選上,有商榷的空間。

   而在下卷,也有令人驚喜感動的文章,如謝坤山的《驚悚的轉捩》,寫的是受傷截肢的心情自白。劉碧玲的《誰要早療》,寫發展遲緩兒的困境。如果在編選上多花些創意,在資料選擇上加入對歷史的想像、對社會資源問題的洞見,我們應該可以透過病人本身的見證,一一透視台灣早期醫藥落後時期的傳染病史(譬如書寫結核病的鍾理和,實在有被疏漏之憾)、工業化與職業災害,階級差異與就醫條件、甚至環境汙染、現代文明與慢性疾病。

    以疾病經驗為主體的下卷,可惜的是只零星的收錄了少數在中時、聯合或文學獎等版面的作品。這些文章大多侷限在作家個人的生病經驗(馬逢華《病房散記》、李欣倫《你在我胃裡》等),或是從與親人的生死討論生命哲學(蘇偉貞《來不及長大》、李黎《致弗瑞德‧雪曼醫師》等),雖然篇篇都是作者的嘔心瀝血之作,讀來也感人至深,但整體來看,內容卻遠不及上卷的豐富。在愈來愈注重疾病敘事的年代,論其質與量,都無以形構出一個「台灣醫療」當中的疾病樣貌。

      甚者,《台灣醫療文選》上下兩卷的擘分,在意義上似乎可再討論。上卷的作者顯然是醫者,雖然不一定是醫師,但至少受過醫學教育;下卷的作者則是所謂的「病人」。如果要再細分文類,醫師(或醫療行為的施行者,或醫療資源的握擁者)的書寫、病人誌的書寫,甚至是醫師身兼病人的書寫,意義是非常不同的。比如說:站在醫療行為提供者的角度,作者所感受到的,病人有起色的安慰、自己的成就感,有時候是力不從心的無奈與歉疚。站在病人的角度,一個人生病,他所遭受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,甚至是隱喻上的磨難,有些人也有因為疾病給予的特權而開始自大非為。單純去區分醫與病的這兩者的書寫者,是很平板的。醫與病,本來就是兩面大纛。到底在醫療場域以上對下的習慣之外,有無兩者的角色置換的可能?甚至,有沒有一個屬於「他者」的聲音?答案是有的,但是本書闕如。

      文選更令人遺憾的疏失,是忽略了在當紅文學明星以及典範強人以外的人的創作。雖然編者已相當用心,並且謹慎地表示:「醫療散文是我杜撰的名詞,它自然還不能是一種文類(genre),權且作為一項主題學的研究。我所謂所謂的醫療散文乃針對醫療行為之書寫,包括醫師話語和病患話語展開討論。」然而,這些文壇明星的創作固然動人,但是也因為他們的文采,疾病的真實情境其實有無被還原、再現。選入「典範」與「強人」的片面論述,依然落入從中心發言的窠臼。這些彙編,到底屬於文學、時論、衛教文叢,還是倫理講義?這些(非全部)樣版文章被硬生生的套入「醫療文選」的桂冠,其實是一種很自我正義的做法。

      若說後殖民論述是當前文學研究的一樁顯學,編者所鍾情的文章,倒很明顯的扣著「近代西方醫療」。我們在其中只看得見醫療被賦予的正面價值,忽略了西方近代醫療殖民台灣的生活史的結果。顯然,有些文章企圖為台灣醫療的生態定調,但在對整個歷史沿革、制度層面的了解不夠深入之下,會出現令人錯愕的評述,如「美國的醫療衛生界,也不是一無瑕疵,但其毛病往往是在於政策或行政方面,很少聽到病人抱怨醫生不盡職責、收受賄絡,或是護士冷落病人甚至苛待病人的事件。」 (馬逢華《病房散記》)也許這樣的論述可以表達個人對醫療生態的觀察,但是可惜在整體的編輯上並無法補足相同問題的面面觀。但其實真正遺憾的是,在編者所認知的醫療場域,台灣民間普遍採信的偏方、原住民的巫醫等,就只有坐冷板凳的份了。

    更耐人尋味的是,編者以SARS期間的人心惶惶作為文選的導言,這令人想起一樁往事:當初因為SARS,台北文學獎以「圍城」為主題。年度文學獎的作品,也都圍繞著這株病毒起舞。而有流行病學或是防疫學基礎認知的人都心知肚明,台北市的「圍城」,明顯是一個政策手段。透過市長的感性發言、透過媒體的刻意放大,一個名為「社會恐慌」的惡疾竟然被台北市文藝的主管單位這樣製造出來了!這是「醫療」和「文學」空前其後共襄盛舉的一樁盛事。雖然這件事在這裡言說並不是相當重要,但足見「醫療文學」難脫與「社會」既存,以及發展中的瓜葛。

    果真如此的話,那麼賴和、一剛、蔣渭水這幾位『台灣文化協會』年代的作品,似乎可以外於上卷,自成一類。但是如果要這樣編,以「醫業為本妻、文學為情婦」,帶領鹽分地帶的文學運動(雖然這中間也帶有隱微的父權意義)的吳新榮呢?還有其他類似的人物跟他們的作品呢?不可諱言,若要面面俱到,是有相當難度的。但是反過來看,既然文選叫做《台灣醫療文選》,凡具有時代意義、普遍價值和事件特殊性的重要作品,能夠任意偏廢嗎?

    以與我們切身的事件為例,對處理SARS或邱小妹事件的企圖,在文章編選上就有缺乏創意之憾,譬如李明亮醫師的《非典型委員會-防SARS委員會實錄》忠實地記錄了抗煞的辛苦時況,在關鍵位置的忙碌緊張與責任之重大;李源德所寫《白色巨塔裡的吶喊--從人球事件看台灣醫療改革》,著實點出了許多關鍵問題;但無論SARS或是邱小妹事件,甚至在文選中隻字未提的樂生療養院保存事件(若要補足時代性,樂生的許麗明阿伯寫的「寒霜林的歲月」,可看性更強),我們在許多平面與網路都能看到許多第一線工作者的精采文章,缺少這些作品,總是失之草率。

     「人文,只是臺灣醫師的業餘興趣,但這種興趣往往貢獻於比醫療更遠大的理想,我一直覺得,臺灣的醫師是知識分子的典型,除了專業能力、技藝,他們的社會角色還代表了人文素養,和人道關懷。」這句話,編者自有他要闡發的意義,不過仍然有破口。就這些以醫生個人為本的文選看來,即便有對歷史典範的供奉,有對人文素養、醫學倫理、或甚至所謂「醫德」的敬意與期許,卻仍然無可描繪出台灣的醫療的發展脈絡或是處境。或許焦桐在主編簡介裡面已有說明:「從小仇恨醫院,卻崇拜醫師」。

    台灣近代知識份子由於政治氛圍,而只能以醫師為業,一方面明哲保身,一方面取得更多的資源從事反抗。這不能說「人文只是台灣醫師的業餘興趣」。如果把時間拉長來看,演變至今社會上沸騰的反醫情結,原先對一個醫者期待,後來的反向作用是什麼造成的?醫療文選如果脫離不了「從小仇恨醫院,卻崇拜醫師」這樣的矛盾,或是對於台灣島上形塑的特有「界裡的醫生(doctors within borders)」文化的理解,就可惜只能仰望高高掛起的崇高理想與道德標準,卻無從整理台灣社會在面對疾病時的心理,無從解放僵化的醫病關係,無從了解醫療本身的意義與位置的轉變過程。

    最後不免要說的是,文學之所以迷人,在於他的容忍度遠比殿堂講授的義裡還要高。文學的發生之處,往往有我們不忍逼視的現實醜惡之處,這些複雜的情感、價值的辯論,往往在面臨一個令人痛苦,沒有孰對孰錯的癥結時,才會顯現。就像我們有時候說「poetic justice」,雖然在指稱一道「錯誤」,但是在一個為了某種程度良善而「不得不」的情境下,一則錯誤卻也可以是美麗詩意的。文選用上下卷近乎對立的形式,把文學形構的這些元素都差點排空了。我們所看見的,難保不像編者用証道的方式,向讀者宣揚了一場「對醫療行為之殷殷期盼」的政治正確。

    當然我們還是相信這本書是的成形絕對是透過相當努力的,主編在《編選序》裡一一寫下了收錄各篇文章的緣由以及評論,也這樣說:「台灣的醫療散文在長期的耕耘下,已經創作出可觀的成果,接下來,恐怕是論述的展開了。」而我們的確要追問,我們的書寫以及所謂的論述,應該如何聚焦?

    甫過世的美國文化批評作家蘇珊‧桑塔格(Susan Sontag)在《疾病的隱喻》一書的前言如是說:「我要描述的不是移居到疾病王國、住在那兒的真正情狀,而是與那情境相關的幻想;不是疾病真正的樣子,而是人們對它想像。」台灣的醫療文學大多仍無法跳脫醫與病的對立觀點,於是缺乏角色互置的來回關照,也於是缺乏權力關係、倫理困境、生死難題當中理性的掙扎,於是也讓對醫療的想像仍趨於呆板。甚且,面對醫療中的衝突與荒謬,我們的文字書寫似乎還只限於傳達焦慮,卻仍無從見微知著地反映著台灣的文化與歷史的肌理。

    如果大家有印象,可知法國的卡繆書寫《瘟疫》,是如戳破集中營的屠殺,而又深深震撼著幾十年後被SARS困擾的社會。我們的疾病書寫,是否撐開了足夠的張力,足以扛起整個社會陷落的人性?足以道破文化的創傷?從記錄醫療的文字當中,我們應當洞見更為細膩的人性,描刻的更具體的文化脈絡,落實更激進的社會關懷。或許這本編選文集的嘗試未臻完美,但我們面對醫療、見證疾病的工作卻一刻也不能停頓。
用自http://cgi.blog.roodo.com/trackback/44113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小B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