無醫村

楊逵

    在學生時代發生關係的同人雜誌,來信向我要稿和捐錢。

    在學校時曾寫過詩和小說,既沒受人讀賞,也沒受過貶抑,如今想一想,除排字工人和校對者以外,恐伯沒有一個人讀過這些作品吧。但是,好像「大舌的愛講話」似的,以後我還是時常想寫些什麼。 (前衛,頁85)

    然而,學校畢業後,我便成為一家主人,也就沒有工夫去想它了。剛畢業時,是為要籌開一家醫院的資金,吃了很多苦頭,開業以後呢,生意又不好,從此便是始終為了還利息和種種費用在頭疼,但是,世間的人都有一種習慣,以為醫生一定都很富裕,所以我有也不想把自己的慘狀公佈出來。我常常想,這大概是地勢不好的關係,若再搬到一個比較好的地方去,說不定生意就會漸漸好起來,'可是又恐怕增加債務。

    這個雜誌社已是多士濟濟的,當然輪不到自己出風頭-編輯人的意思與其說要我的稿子,不如說要這個醫生的錢吧?-想到這裏更增加我的苦惱。〈頁86)

    「吾兄不以診療醫為足,而願當預防醫,在此奎寧之際,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,怪不得是木村博士的好徒弟,同人們都很佩服。然而,吾兄,我們的雜誌社  現在是瀕於垂死的狀態中,很迫切地盼望吾兄給我們打針針強心劑。」

    充滿自尊心的我,終於把它解釋為這雜誌社是不能缺少我的稿子的,我這支筆能夠支配這部雜誌的死活,我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了。

    我不願意在此時暴露自己的苦狀以求諒解,結果是只好自認倒楣了。(頁87)

    就在藥局找出注射藥和其他的藥品讓給鄰居的名醫,把那些錢寄去。因為鄰居的病院生意很好而不夠藥品;而我自開業以來,幾乎沒 病人光顧,一些藥品都存著沒用。

    雜誌送來了,在第一頁登著一段感激我的文章,說我是很有德望的名醫,並且說,這部雜誌在一息奄奄時,因我給它打強心針才甦醒過,真使我啼笑皆非,我對於這部雜誌的貢獻也或許不少吧。但是,以一個剛由學校出來的新手,在這名醫滿街、從來是打死蚊蟲的數目比醫治病人多的所謂「預防」,稱我是名醫也未免太挖苦人了。

    忽然湧上詩興,在這個只有蚊蟲進來的診察室裏構思著蜘蛛詩。 「乓、乓乓」「先生!先生!」從外面傳了這種聲音進來,我一面寫著蜘蛛詩,一面聽著。  

    我像大詩人尼祿(Nero)般地,一點也不被它擾亂了詩境。

   「先生!先生!」打門聲和叫聲漸漸急起來,但是我很沉著地再寫了一行。(頁88)

    夜已經很深了。可以想像這大約是很要緊的病人,可是,我仍相信是鄰居的顧客。 像這樣已經不是一次或兩次,剛開業時就有好多次使我由夢裹跳了起來,及至一開門才知道是隔壁的主顧在作怪。尤其是白天整天也沒有一個人來,難道在半夜裏有人來打門的道理。我以能夠像尼祿般地矜持於自己的詩境,就是因為如此的。叫聲越叫越大,打門聲越打越急,我手裏的鋼筆也越走越快,接連地又寫了三行。

    這個個時候,「劉先生!劉先生叫.」很清楚的,這種聲音打著我的耳鼓,我「薩」站起來。鄰居的名醫是林先生,劉,沒有錯,是我呢!

    開門一看,是一個像僵屍的男人,提著燈籠筆直地站在我家的門口,因為是頭一次的經驗,使我非常狼狽。

    恐怕是在做夢,仔細地觀察他的面龐,經過一會兒,才覺得自己的工作就是把這一種像僵屍的人醫成一個完全的人。

    「不,在家裏,在家裏......」他直指著馬路那邊結舌地說。我看他那種血紅的眼睛,便知道是有很重症的病人在等著我。

    「鏗!」,鄰居的名醫把門關上,縮了進去。(頁89)

    我忙回轉身走進裏頭,把診察用的器具裝進皮包裏,心裏覺得這次的責任是非常重 ,無論如何非把他醫好不可,這是天賜給我的一個試煉,我現在似乎站在成功和失敗的交叉路口,不由得念出「國之興亡,在此一戰」,我的血壓已經升到九十九度了。記得長輩曾說過:若醫好一個垂死的病人,他們就要替我們宣傳。那麼,一下能挽回過去的頹勢。真的,這句話很對!

   我收拾妥當,急急走出去,竟把擱在火柴盒上一支剛吸著的香炯忘了弄滅。及至我回家時,桌上的原稿都燒得成為灰燼,好在還沒有肇成大禍。

   我走出來就催促這個僵屍般的人走。他倒也很著急,可是兩隻腳不能如願,走得非常慢,使我不得不時常停著等他。剛一看他時,我就知道他也是一個病人,但是我的精神都被那個在等我的病人吸引去,所以,就不管他三七二十一,讓他在前面走,我便在後面直推他,他似乎前氣不接後氣,呼呼喘著。

    終於走進一問半傾的草屋。這完全是另外一種世界啦。前面是這麼漂亮的高樓大廈後面竟有這麼骯髒的部落,這是我從來未察覺到的。 燈籠的微光所照出的屋內,完全和小說上的洞窟一樣,黑沉沉、陰氣森森,地上鋪了四五張木板,那上面躺著一個人。我趕緊按了他的手,脈搏已經很沉,臉色也已經變了。

   我馬上想起編輯者所說的注射強心劑,但又使我著急起來。因為一些藥品都賣給鄰居的名醫去了。 可是,不必我著急,他忽然起了兩三次幾乎不能覺察的微微的痙癲,就斷氣了。

  枉費我那麼緊張,對於他抱了這麼大的期望,他辜負了我的一切,終於死去了。一個和那僵屍般的青年人不相上下的瘦老婆子,坐在那兒直看著我的臉。她聽到我這麼一說,就以不成聲調的聲音「我兒呀!我兒呀!」地哭起來了。帶我來的僵屍般的人,不知所措地踱來踱去。我也不知怎樣才好,只是站著發楞,又不好意思回去。夜深人靜,四周寂然,老婆子那或高或低、斷斷續續的哭聲,攪亂了我的心胸。

    「阿婆!你只是哭有什麼用處呢?」「今生雖然不幸,我們就為他求取來生的幸福!」我這時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勸她轉意,只得用自己所不相信的話安慰她。這是多麼悽慘的世間啊!人只有一具枯槁的人體?會講話、能呼吸,除此沒有能力來維持自已的生存。像這樣的人,那裏有什麼前途可說呢?我只好以同一 樣的話反覆地勸解。這時我已經不是診療醫也不是預防醫了,現在我覺得自已似乎是個宣教師。

    她用袖子拭眼淚,擰了一把鼻涕甩在我的腳上,再哼哼地又擰了一把塗在地上。平時對於她這種不乾淨的舉動, 我是不屑一顧的,不過此時因為與她周圍的空氣很調和,使我不覺得奇怪,提起潔淨,這充滿整間屋子的臭氣,是不容易忍耐的住,但比起「死人」這個強烈的刺激,這種小小的刺激,卻也不算什麼。  

    「多謝!先生,真多謝!」老婆子停一停,向我這麼說。

    自十月十三號就病了,已經一個月了吧?:今天二十號,自上月十二號到今天已經四十天。以前有沒看過醫生嗎?沒有:她漸恐懼地說。 那麼,自患病以來一點藥也沒給他吃嗎?不是......吃什麼藥?我問 ,她指著牆角,因為太暗看不見那是什麼東西,我就走近用手摸一摸,真的,很多草囉、樹根囉,堆得很高。我把它拿一個在手裏,只嗅出霉氣以外,到底是什麼樹根認不出來。

    這是什麼藥?止瀉藥。吃這個就不瀉肚了嗎?是的。發燒不發燒?. 有時很高,有時就低下來,總是不退哪......

   聽了這些話,似乎是患了瘟病。但是這麼濫用民間藥草,使我覺得很可怕。現在我開始知道民間治療法是瀉肚就給止瀉,發燒就給退熱,肚子痛就用銅錢沾水來擦脊梁以麻痺神經。

    我曾看見小孩子們玩火。火引著壁上的枯草時,小孩子們便用草啦、甘蔗葉啦來掩蔽它,這倒使火勢愈猛,終於把整個屋子燒成灰燼。小孩子們這種滅火的心理正和這老婆子用草囉、樹根囉,給他兒子吃,想要治好他的病體的道理是一樣,用心雖然很真摯,但這種無知的行為,實在太可憐了。

    國家把人民寶貴的身體放在此種狀態而不顧是對的嗎?不,我們醫師有是有責任的,我們不能只以為醫師是一種職業,職業便是生意,生意就是要賺錢。我們不應該忽略了崇高的醫德。然而,實際上的問題,我們又會顧到什麼呢?

   我以為須要把所有的民問藥集中起來,而加以分析,究明其中的成分,然後才集大成地詳加註明其適應症與使用方法,必要時也得到實地去指導。因為同一症狀,常有病源之不同,這豈是我們的力量所做得到的嗎?

    常聽到替鄉村邊僻地方的無醫村而呼籲,而這小巷裡的無醫村卻沒有人顧及。

    若早點請醫生來看就好了,為什麼不去請呢?我這略帶貴備的語氣,使老  婆子吃了一驚,她只歎了一口氣,流著眼淚說: 多謝,真多謝......她這時從懷裏,摸出一包用報紙包了好幾層的紫紅色的紙包,要遞給我。

 這時我覺得問這句話很不對,因為良心的責備,逃也似地走了出來。老婆子的生死,都要靠這些兒子,假如有錢怎肯讓兒子這樣呢?一定會的吧!尤其是她自己和僵屍般的兒子,豈不都是須醫抬的病人嗎?

  先生!先生!等一下吧!她搖搖幌幌地追了出來。你不用費心,我不要,你收起來吧!我把她推到原位,使她坐下。 先生!這是一點小意思......我不是因為少,你明天也需要花錢,請你收起來吧......但是,還得請先生寫一張診斷書,不知道要多少錢呢?診斷書可以寫給你,錢不要,你明天叫人來拿好了。我不再顧及她地溜了回來。

    曾經有人說「窮人是要診斷書時才叫醫生的」,我現在才開始得到實地的經驗,同時一顆心也直緊了上來。

    我現在已經不是診療醫,也不是預防醫,完全成了個驗屍人了。

    我進了診察室時,燒剩的稿紙還在微微地冒煙,我把它吹掉,拿了新的稿紙,以新的感觸寫著和去時不同的詩,當夜就寫成了。

    然而,雖然詩已寫好,可是一種激烈的悲哀,跟著侵襲上來,悲哀之餘,竟成激憤,覺得這政府雖有衛生機構,但到底是在替誰做事呢?

 

原作日文一九四二年刊載於《臺灣文學》,一九四八年中譯文刊載於《台灣新生報》副刊,收於《鵝鳥嫁人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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